星垂旷野

暑气在暮色里渐渐沉降，蝉鸣退成远处的背景音，像一张被揉皱的旧唱片。我搬着竹凳坐在院角的葡萄架下，看最后一丝霞光被夜色吞噬，银河便从青灰的天幕上流淌出来，像是谁把碎钻撒进了深蓝色的天鹅绒。​
最先亮起的是织女星，清冽的光辉穿过葡萄叶的间隙，在石桌上投下斑驳的光斑，像散落的星子碎片。北斗七星斜斜地悬在檐角，斗柄指向南方，奶奶说那是天上的神仙在舀取银河水，洒向人间的稻田。她的蒲扇在腿边轻轻摇动，带起的夜风里飘着夜来香的甜腻，还有泥土被晒了一天后散发的温热气息。​
流萤从篱笆外飞进来，提着幽蓝的灯笼掠过茉莉花丛，花瓣便跟着轻轻颤动，像是被这些发光的精灵吻了脸颊。它们飞过我的指尖时，我看见光的轨迹在黑暗中划出短暂的银线，如同星星坠落在人间的碎片，转瞬又消失在更深的夜色里。奶奶说，流萤是死去的亲人化作的灯笼，回来看看人间的灯火是否安稳。​
远处的稻田传来蛙声，一声接着一声，把寂静的夜敲出了涟漪。银河在头顶愈发清晰，乳白色的光带里浮动着数不清的星子，有的明亮如眸，有的黯淡似泪，有的三三两两聚成星座，有的独自在天边闪烁。我曾在课本里读过银河系的千亿星辰，却总觉得此刻眼前的更真实 —— 它们是触手可及的温柔，是缀在夜幕上的钻石，是奶奶故事里会眨眼的精灵。​
露水渐渐重了，葡萄叶上的水珠顺着叶脉滚落，滴在石桌上发出 "嗒" 的声响。一只纺织娘在篱笆深处鸣唱，声音像被月光浸过的银线，细长而清亮。忽然有流星划过东南方的天空，拖着明亮的尾巴转瞬即逝，我来不及许愿，它却已在天幕上留下一道银白色的伤痕，像是天空为某颗星辰的坠落轻轻叹息。​
奶奶的故事讲到一半便睡着了，蒲扇滑落在膝头，月光为她的白发镀上银边。我望着她安静的侧脸，忽然觉得岁月就像这夏夜的星空，看似永恒不变，却在每一颗星子的明灭里藏着流转的光阴。那些曾在葡萄架下听故事的夜晚，那些被流萤照亮的童年，都成了记忆里永不熄灭的星光。​
更深露重时，银河的位置悄悄偏移，北斗斗柄转向了西方。夜风带来远处火车的汽笛声，悠长而寂寥，惊起栖在电线上的麻雀，扑棱着翅膀飞向朦胧的灯影。我裹紧身上的薄衫，看银河在头顶流淌，忽然明白，有些诗意藏在最平凡的夜晚 —— 是星垂旷野的辽阔，是流萤明灭的温柔，是奶奶膝头的温暖，是时光里静静闪烁的永恒。​
当第一颗露珠从葡萄叶滚落，东方的天际泛起淡青色的微光，银河渐渐隐去了身影，只留下几颗倔强的晨星，在即将破晓的天幕上做最后的告别。我轻轻扶起奶奶的蒲扇，看她在晨光里舒展皱纹，忽然觉得，这人间的夜晚因为有了星空，便多了一份超越时光的浪漫，而那些与星光相伴的日子，终将在记忆里酿成最醇厚的诗。